看《第二十条》 想起七名“活寡妇”

大年初五，观影《第二十条》，雷佳音扮演的检察官韩明的最后那段慷慨陈词，听得我眼眶红了，驱车回家，韩明的话久久回荡：

公平正义对老百姓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难以做的。都说一次犯罪污染的是一条河流，一次错误的裁决污染的是整个水源。什么是公平？什么是正义？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啊，心里都很同情王永强一家的遭遇，那我们就让这个同情埋在心里边吗？其实法律是什么，在老百姓那儿很简单，就是公不公平。都知道打官司贵，打官司难，那老百姓为什么还要打，不就是要公平正义嘛。我知道改变一些事情很困难，追求公平正义要付出代价，但这个代价谁来承担，老百姓吗？难道让他们用自己的命运，用整个家庭的命运甚至是几代人的命运，去承担这个公平正义的代价吗？！

我在办案一线26年，感同身受，曾经的无奈、抗争、坚守，历历在目。那会，我担任基层检察院控告申诉科科长兼举报中心主任。这日清早，两位中年妇女来到接待室，看衣着和粗糙的双手，应是劳动妇女。离上班时间还早，引她们进了我的办公室，递上白开水。她俩没开口，眼圈先红了，一个说：“我丈夫判了十年六个月，她丈夫判了八年，全村一共抓了八个男人，七个判了重刑，可是跟我们男人犯一样事的王炳强，却没判一天刑，回来了。太不公平了，我们到市里省里，上上下下跑了半年多，推来推去，都不受理，说检察院管这事，我们就来了。”另一个抹着泪说：“当家的这一走，我们都成了活寡妇，公婆整天唉声叹气，都病倒了，孩子闹着要爸爸，我俩是代表七名活寡妇出来跑申诉，她们在家帮我们料理老人孩子，这案子再没人管，我俩只好上北京啦。”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申诉状递给我。

我大概浏览了一下申诉状，说：我们会立即着手调查情况，检察院能不能受理，很快会给你们答复，先回去吧。她俩说看你是认真的，不像糊弄我们，心里踏实点了。送走她们，我随即到档案室调取这七起案件的卷宗，一直看到下班时间，吃了点饼干水果继续看。案卷全部看完，再查找相关法律及司法解释，那会没有网络，只能翻阅“白皮书”，白皮书就是每季度最高检最高法下发的最新修正法律条款及司法解释汇编。最终查找到了相关的最新司法解释，心里有底了，一阵轻松，已是深夜……

案发地是个山脚下的贫困村落，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民们自制炸药开山炸石，搞起副业，摆脱贫穷奔小康。因为地方职能部门监管失职，村民们开山炸石的行为触犯了刑法有关规定，在专项治理行动中，这个村庄的八名男性壮劳力因涉嫌非法制造爆炸物罪被依法逮捕。那次专项行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类似行为绝大多数没造成严重社会危害，由于打击面太广，各地司法部门提出异议，最高人民法院及时下发有关司法解释，明确规定：因生产、生活所需，非法制造爆炸物，没有造成严重社会危害的，可不作为犯罪处理。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在最新司法解释实施近一个月后，这七名被告人仍被分别判处了有期徒刑十年左右的重刑。而不久，另一案被告人却当庭释放，这个人就是两位申诉人所说的同村的王炳强。同样的行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判决结果，真是一家欢喜，几家愁啊！

显然，七起案件属于“适用法律不当”的判决，应该由原审法院直接受理，再审改判。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案卷去了在一个大院的相关部门，接待我的工作人员没等我说完，就摆手道：“这个案子我们都知道，管不了，你也别管了。”我不解地问：“都知道，为什么不受理呢？”他说：“说不清楚，反正我们不会受理，你也别给自己添乱了，让他们往上告吧。”我说：明明基层能解决，再往上告就是我们失职。他不耐烦了：七起案件全部改判，影响判决正确率，还能影响好多呢，你不懂吗？！

我还是不依不饶：你这边要是不受理，就给个不予受理的书面理由给我。那位工作人员火了：这几起案件就是改判，你们检察院吧，最多就是大会上表扬你一下，你这个科长也到头了，升不了啦，图啥呢。我也火了：难道办案就是为了提拔吗？我不会让这七起案件在我手里糊弄掉！

回到办公室，眼光落在办公桌上那张皱巴巴的申诉状最后一行：“强烈要求为民申冤，还我丈夫一个公道！”下方签名处七枚深红的手指印，七个不幸的家庭，那些老人和孩子……想到这些，老秦那些扎心窝的话烟消云散，提笔填写《刑事申诉提请复查报告》，在科长意见一栏慎重签字：同意立案复查，纪萍，日期是 2002 年 3 月 5 日。并立即拟草提请检委会讨论的报告，经检察长同意，检委会召开紧急会议，我建议：通过上一级检察机关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再审监督。检委会成员一致同意。 

我电话告知申诉人，她们的申诉案件已经正式受理，她们说马上就赶到，中午请我们控申科全体人员在附近酒店聚聚，我说：不用赶来，我们会抓紧办理，放心吧！随后，我到市检察院检委会汇报案情，最后我斩钉截铁地说：“申诉人已经奔波半年多了，七起案件关系七个家庭三代人的生计，请市院领导迅速做出决定，有错必纠，取信于民。”市院分管副检察长当即表态：“你放心，我们立即与市中级法院交涉。”

不久，经法院再审程序，七名服刑人员全部被改判免刑，回家过年。原本的“活寡妇”们送来几条中华烟，我说：“拿回去吧，主持公平正义是检察官分内的事。”第二天，她们和丈夫一起送来大红锦旗，八个大字闪亮醒目：申张正义，为民伸冤！ 20年后，这七起改判的申诉案件被收录在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检察博物馆内，发黄的案卷陈列在玻璃柜中……

去年初，我因病住院，看到同一病房沈大姐她丈夫老张，整天捧着本地晚报仔细看，这年头这么认真看报的不多见，于是送了他一本我最近出版的第四部《女检察官手记》，他如获至宝每天捧着……那天他妻子出院，我不在病房，老张给我留了一封信，其中一段这么写道：《七个“活寡妇”》这篇我连看三遍，让我改变了对公检法的看法，都说公检法是脸难看，事难办。现在我知道了，公检法不是冷血的，是有温度的。

法治电影《第二十条》中的检察官韩明：这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一共452条，56,681个字，从头到尾写的不就是四个字—公平正义吗？！这难道不是每一个老百姓想要的嘛，如果我们不能替他们说话，替他们讨个公平，那要我们检察官有什么用……我希望大家都摸着自己的心坎说话，做出无愧于良心的决定，用真正的公平正义，去回应每一个老百姓的诉求，去回应他们的情感，去回应他们最朴素的期待，让天底下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件事，法律是让坏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让好人出手的代价更大，法，不能向不法让步！！！

江苏省常州市检察院纪萍工作室13861239880